2013年2月20日《北京晚报》(第17版:本报调查)刊登了一篇对我所庞忠和研究员采访,就大家关心的企业地下排污问题做了分析。以下是原文:
图 CFP
真将污水压入千米之下倒好了
——地下水研究专家:更可怕也更难治理的是化肥过量和工业浅层排放
本报记者 孙毅
“在北京,我们喝的每4杯水中,可能有3杯就来自地下。所以,地下水资源的保护,关乎到我们每个人的生活。”中国科学院地质与地球物理研究所研究员庞忠和对记者说。
庞忠和丰富的学术经历,让他拥有众多头衔,其中与地下水相关的有很多,包括国际水文科学学会(IAHS)示踪水文学委员会副主席、国际水文地质学家协会(IAH)矿泉水与地热水专业委员会委员、中国水利学会地下水科学与工程专业委员会副主任、中国岩石力学与工程学会废物地下处置专业委员会委员等。
在他的办公室里,庞忠和将他关于地下水的研究成果深入浅出地“和盘托出”,在他看来,近期备受关注的山东潍坊地下水污染事件,是中国地下水开采、利用和保护的一个缩影。“工业排放,只是地下水‘点源污染’的典型,其实相对容易治理。而更难治理的是‘面源污染’,比如化肥的过量使用。”同时控制住工业排放和化肥过量这两大类污染源,才能真正控制地下水污染。
“我一个研究水的,从来都喝自来水”
庞忠和说自己的科研成果由纳税人“资助”,应该回馈给社会,让更多人了解保护地下水的重要性,“地下水污染不像前一阵的雾霾天。雾霾天,大家能看到、甚至闻到,感同身受,而地下水污染,我们看不到,可能也根本闻不到,甚至尝不出来。但我们的生活,就像离不开空气一样,也离不开水。”
在华北平原,尤其是京津冀地区,地下水的利用、污染以及所产生的地质灾害,在全世界范围内都极其突出和著名。而在历史上,地下水资源对华北平原的文明源起,其实产生过至关重要的影响。“我们在北京可能会有这样的感受,往西、往北走不了多远就能看见西山,燕山山脉”,庞忠和说,在华北平原,很多大城市如北京、石家庄、邯郸等都靠在山边。原因并不是所谓的“靠山吃山”,而是山带来了水,人类文明“择水而居”,真正让大城市靠在山边的原因是“靠山吃水”。
“山前溢出带”或者说“冲洪积扇”,都是用来形容华北平原这种特有的地形。燕山、太行山上的山石风化,变成了土,土被雨水冲到山下,这种土颗粒粗,含水层特别好,造成了地下水极其丰富,丰富到溢出了地面,变成泉水,泉水变成了湖,变成了“海子”。
“为什么说上风上水上海淀?海淀就是典型的山前溢出带,直到上世纪70年代,这里都还有很多海子,有很多芦苇荡。”但随着城市的不断扩张,让海子消失了,人们没那么容易找到水源,便开始打井。起先,打8米、10米就能出水,后来井越来越深,直到现在要达到两三百米的机井才能出水。
庞忠和给出几个数据,河北沧州,地下水水位与建国初期相比,下降了110至120米。而在华北平原的大部分地区,地下水水位年平均下降1米左右。现在,北京市每年有3/4的饮用水要靠地下水提供,另1/4 水库蓄水。庞忠和开玩笑说,大家不用担心北京的水质,因为现在200、300米机井中打出来的水,通过同位素碳14测定,水龄达到1万年,“那是1万年前,从太行山、燕山流下来的水,经过层层渗透过滤,水质非常好。我一个研究水的,从来都喝自来水。大家觉得水碱多,那是因为水中钙镁含量高,只要烧开,出水碱,就是一个除钙镁的过程。”
1万年前意味着好水质,也意味着相对于5000年的人类文明史,这些地下水是不可再生的。地下水无论是被污染,还是被用完,都无法挽回。庞忠和说,1985年,他刚到研究所的时候,朝阳区北土城这一带还是农田,现在早就高楼林立。城市的扩张让用水缺口越来越大,我们的生活,越来越依赖不可再生的地下水,保护地下水,是关乎生存的大事。
“如果潍坊真的将污水压到千米深井,倒不一定会污染”
所谓地下水污染,庞忠和认为要满足两个前提,首先必须是人为造成,其次地下水的化学、物理、生物等性质向变坏的方向发展。由此,地下水污染可以分为两类,点源污染和面源污染。
点源污染主要指工业排放等,近期山东潍坊的地下水污染,就是典型的点源污染,再具体点说,是地下排污。中国的地下排污,大致有三种方式:第一种是挖坑,直接倾倒在坑里;第二种是挖浅井,将污水排到浅井中;第三种是挖深井。前两种方式都会对地下水造成直接的恶劣影响,而第三种挖深井,在国际上有个专业名称——深井灌注。
庞忠和觉得,如果真如网络爆料所称,潍坊的工厂将污水加压打到1000米的深井中,那不一定就能对地下水造成污染。深井灌注技术,已经在美国拥有长达50年的实践历史。这种技术必须满足一些条件,如必须有容纳废水的岩层,深井必须位于淡水含水层之下,而且其间有隔水层。
在地面以下1000米,多数情况下已经远离淡水含水层、抵达咸水层,这些咸水不能被饮用。而且在1000米到淡水含水层之间,有多层不透水的黏土层,可以让污水不会往上溢,污染淡水层。
深井灌注,需要专业的施工队,造价高昂,甚至比直接排污而产生的排污费成本还高。
其他可能产生点源污染的是加油站和垃圾场。加油站的地下油罐,使用时间长,会造成渗漏。美国曾在上世纪70年代,大批更换了加油站的地下油罐。而垃圾场的废液渗漏,也会造成浅层地下水污染。
面源污染主要指化肥过量等。相对于点源污染,面源污染的影响范围更广,其中最突出的便是化肥过量使用。为了追求高产量,化肥的过量使用在中国的农村普遍存在。一方面,农民希望利用化肥来提高产量,解决温饱问题,迈向小康生活;另一方面,化肥渗入地下污染了水源,影响着农民的健康。庞忠和在河北农村调查时发现,很多村庄都有一口深井,“农民们也清楚浅层地下水不能喝了,所以要打深井”。
化肥、农药等农业生产造成的污染,在更广阔的地域,影响着中国的地下水质量,对面源污染的控制,比治理点源污染更困难。
“上风上水的海淀不宜建垃圾场”
地下水很脆弱,因为它不可再生,还因为能影响它的因素很多。
2012年的“7·21”暴雨,就对地下水补给产生了负面影响。庞忠和说:“也许大家觉得,下了那么大的雨,对地下水的补充应该是好事吧。其实不然,暴雨来得快,去的也快,还没来得及往地下渗就流走了。”
2011年的华北平原大范围的春旱也对地下水产生影响。那次春旱,让小麦的生产遭遇危机。庞忠和透露,河北省在没有借调黄河水的情况下,解决了春旱问题,利用的就是地下水,这造成了一次地下水超采事件。
“7·21”暴雨的来去匆匆,我们人类无能为力,而2011年的春旱治理,我们却可以采用更合理的应对办法。庞忠和认为,保护地下水是个庞大的系统工程。
从狭义上,治污无非是点源和面源污染的双重治理。
治理点源污染,需要大力度的查处、关停,严惩责任人,“像拔萝卜一样,一个个拔掉”。而控制面源污染,则更困难一些。“这需要普及科学知识,让农民们不再盲目使用化肥。”庞忠和希望更多政府部门能参与其中,以实际行动,鼓励甚至奖励农民少用化肥。
从广义上分析,保护地下水,需要从发展观念就开始植入科学理念。庞忠和觉得,各地方政府只有不再只追求GDP,现有的关于地下水的科研成果,才可以得到实际应用,“因为我们现在不缺乏科研成果,而是缺乏重视和应用”。科研成果,可以首先在城市规划中起到作用。像北京这样的大都市,是否承担了太多的职能?有没有必要不断扩大城市规模?与其他大城市竞争GDP合不合适?
而以北京现在的现实局面,也可以用科学的方法进行调控。比如,“上风上水”的海淀就不适合建设垃圾场,北京市不适宜强行要求各区县自行消化垃圾。垃圾场可以规划在更合适的区域。而海淀可以考虑给那些容纳垃圾场的区域提供补贴。
“我们需要一个整体的观念。在新疆的干旱地区,河流上游大肆修建水坝,不合理用水,甚至种植水稻,导致下游缺水,荒漠化,沙尘暴影响到全中国。这样显然不合适。相关主管部门,应该普及地下水问题、环境问题的整体观念。”
科研成果,还可以帮我们纠正一些地下水治理中的错误。比如“深井灌注”,在相关规划、法案、监管严格的前提下,保证施工和维护质量,可以达到安全排放污水的效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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